如何定义一个人的家乡呢？是祖辈生活的故土还是生命诞出的地方？是长大成人的沃土抑或梦中童年时玩耍的水凼？
如果都可以，那么我有许多家乡。我是从菏泽来的山东小妮儿，是安徽黄山屯溪人口中的“嘎个伶”，是在河南林县的爷爷奶奶们疼爱的囡囡，亦是在湖北生活了十六七年的武汉姑娘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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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团聚对于我，是对家乡一场又一场的奔赴。
只是从未想到，在阴霾渐消、即将放开之际，打响这场奔赴第一枪的，是家中至亲的离世。
“赶紧收拾东西回家，你老姥爷估计不行了。”妈妈突如其来的一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将我从论文资料中劈出来。
返家的路上，我的思绪清醒又混乱，望着一盏盏闪过去的路灯发呆。幸运如我的老姥爷，即便五六年前阿兹海默症加重、摔倒后只能依赖轮椅无法自理，他的身体状况对其98岁的年龄来说还是尚且健康的。子女都很孝顺、照料得尽心尽力；没什么基础病，头发还有大半黑的，牙也没掉几颗，甚至皱纹都不多；能吃能睡能抽烟，每天还能用洪亮的声音叨着那些记忆深处的人们。家人们都相信他会迎接自己百岁生辰的到来。
家中最年长的人，他们的存在对每一位后辈都那样生来如此、理所应当。所以常常忘记每缕烛光都有败灭的时刻，而在其光与灰同尘时分感意外伤悲。2022年12月17日，无比平常普通的一天，整座江城都如过往与以后的每一天一样吱呀运转着，江面风平浪静，远处游轮呜呜驶过，路人行色匆忙。在这天晚上，姥姥失去了已经陪伴她走过七十五年的父亲。
家中每个人的情绪都在对逝去亲人的伤怀和对代表着曾经健康团圆旧日子的新年的憧憬间交织。大年三十的那晚，家附近的江汉路街头聚集了三十多万人。随着零点钟声的响起，一片欢声笑语中，无数色彩缤纷的气球被放入灯光照亮的夜空，歪歪扭扭地上升。
亲人的突然离世是一场暴雨。人们抬头向上望去，看到徘徊在边缘的乌云，但已经不在乎了。他们有冲破这片灰暗的爱、关怀和化成泪水的思念。我在家中看到现场朋友发来的视频，竟感到眼眶不由自主地濡湿。大家都经历了一次艰难的蜕变，蜕变成我们曾经最熟悉的模样。
一个月后，捧着老姥爷的骨灰盒，我们全家驱车回到山东老家过年。节日中的农村，张灯结彩，屋舍俨然。长这么大第一次回农村过年，我才体会到为何以前的人们如此重视延绵子嗣、人丁兴旺之事。因为家族中团结良好的家风，亲戚间多是帮扶，少有争斗，此时乌泱泱地齐聚一堂，热闹又亲切，还多了一份在人世漂泊的底气。吃席时院外屋里摆了五六张大桌，幼儿园的小学的中学的小孩到处窜着玩儿，二姥姥还把家中唯二两只大鹅炖了烧菜。每个家庭都经历过相同的伤痛，但此刻能聚在一起过这别开生面的新年，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席后，围着93岁的太姥姥，我们拍下了珍贵的全家福。
姥姥是独生女，她的母亲于2015年病故，这次只有姥姥一人为父亲送葬。我们搀着她，踩着坑洼的田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田间新隆起的那座坟头。姥姥嘶哑模糊的哭吼在我耳畔响起，走到坟前，她的双膝猛地插在地里，身体直直扑倒向土堆，仿佛正在拥抱的不是褐色的泥土，而是她大大的躯体。眼泪顺着我的眼眶涌出，为我亲爱的老姥爷，也为心疼趴在坟头大哭的姥姥。烧纸钱的火光烤得人脸阵阵跳着疼，我抬头望向晕成一团的日光和广袤的绿色田地，背景声是别家为亡者放的此起彼伏的鞭炮响，恍惚地思考着生与死的概念，脑海中响起曾读过的一首小诗——不要在我的坟前哭泣，我没有长睡不起；我已化作千缕微风，吹拂在宽广无垠的天空里……是这样吗？或许在那一缕温柔抚过我的微风中，也能感受到那些离开亲人的气息吗？
从山东回来后，我们又回了安徽黄山，这是姥姥姥爷工作生活几十年和我三岁半前所在的地方。
黄山市仍像记忆中那般干净、透亮，正如我心目中的桃花源。深吸一口，那甘甜的空气仿佛能触达人的五脏六腑，沁人心脾。妈妈上学时常去的馄饨店老板还没有变，我两岁时和发小吃的冰激凌小店竟也还在，老街尽头的鸡蛋煎饼仍是熟悉的味道。
去爬黄山的游客络绎不绝，可谓爆满，为这座秀气可人的旅游城市重新注入了其往昔的活力，像逢春朽树般又抖开了枝叶。近几年的黄山发展变化迅速，行驶在路上时，一旁的家人不时叹到这片房子扒了、这条路开通了、那座桥架起来了等等。新建起的商业街连着明清传承下来的老街，映照出时代的脚步。
此次回黄山的决定，也是子女们为了让姥姥散散心，可以暂时忘却悲伤。知道这件事后，姥姥姥爷曾经的旧友也专程从南京赶来黄山一聚。年轮的转动使人们格外珍视可以相会的时光。
再回武汉，家街边不少新的小吃店林立，也有开了十几年的老招牌被摘下了。每天太阳升起时空气就开始变得喧嚣，大家都撸起袖子为自己的生活奋力。生命中过往的十几年、几十年仿佛两页轻薄的纸张即将被翻过，老姥爷泛黄的照片被印在其中，再往前，亦是许多烙印在脑海深处的熟悉面容。他们眼神清亮温和，透过清明浓厚的雾气，好似在朝梦中的我颔首微笑。伸出手，绕过空气，我流着泪抱紧了他们，也抱紧了自己的臂膀。
（作者：王梓楠）
【编辑：王戎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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